赵师娘散文欣赏
赵师娘
赵师娘是庄上的传奇,谜团一样的女人。
里下河的土语有时挺刻薄,比如这好好的“师娘”,按给某个女子,呼来叫去的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在尖酸地讽刺女子好吃懒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一个败家娘们。赵师娘的名号流传于四庄八村,她是个什么女子?
年少时,我很怕她,遇见她,如见鬼魅。
吃烟的女人
她不是庄子里的人,像浮萍一样漂浮在庄子里,因此没有兄弟姐妹的帮衬,没有门户族人的庇佑,常常孤零零地游荡在田头,庄边。
她有一个家。那是我记忆中最糟糕的家,即便我后来走遍苏北,看过凤阳,我也没见到类似这样的家。那时候,里下河家家户户都是自己造房子,大伙就地取材,用取之不竭的黑色泥土做成若干如大方砖一样的土坯,经过风吹日晒,坚硬如石,砌成屋墙,搭上房椽,铺盖稻草,新房冬暖夏凉,唯一的不好就是倘若起火,火借风势,过火极快,连拿物什的瞬间时刻都来不及,彼时哭声连成一片。
赵师娘的家安置在庄子东南角,远离人群聚集,庄上的人防她避她,她也自愿自觉远离。那是一片靠近河岸的开阔地带,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几块极大的油布,拼凑在一起,围成帐篷状,以避风挡雨,那是某个夜晚,我和伙伴们一起绕着庄子中心的一棵大树玩抓人游戏,有胆子大的孩子居然躲到了赵师娘家外边的河岸边,一路疯找,居然受灯光的指引,来到她家门口,昏暗的油灯,地上铺盖的是散发清香气息的稻草,赵师娘正舒坦地躺在自家的稻草铺上,面前红光一闪一闪。
她在吃烟。
我们这儿的人管抽烟叫吃烟。女人讨厌男人吃烟,常常有夫妻之间为吃烟,打麻将而吵架哭闹的,当家的女人为了堵住男人烟孔而引发的打架斗殴事件给贫乏无趣乡村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观望起哄者多,劝架拉和者少。庄上女人吃烟,也因此自然是要被鄙视的,里下河勤劳持家的女人一致认为赵师娘有股匪气,流里流气,加上来路不明,遂教育叮嘱自家孩子:远离那个疯子。
赵师娘着实像疯子。她的头发永远像《诗经》里那个久等丈夫不归,无心梳洗打扮的妇人,所谓首如飞蓬,她的头发一直很短,如大树上的鸟雀窝,支楞杂乱,经日未洗,既脏且乱,哪里像庄子里的妇人们,短发梳得滑溜,长发窝个发髻,最后抹搽一点梳头油,
俊俊俏俏地才能出门,赵师娘的邋遢肮脏庄子里的女人们遇见她都毫不客气数落:你个疯子啊,脑子坏掉了啊,成天吃、吃、吃香烟,哪天吃煞了,头发像个鸡窝,你还像个人吗,别把细小的(方言:孩子)吓傻呀,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现世报!
赵师娘不语。住在庄上数十年,没有听说过,没有看见过她回过一句奚落她嘲讽她的尖酸语言,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欺负她。
偶尔,她会讪讪地笑,露出的牙齿,一片黄色。
偷 草
因为偷草,庄子里流传出一句歇后语:赵师娘偷草——夜里乘凉。
深秋夜晚,庄子里万籁俱寂,天空繁星挨挨挤挤,亮丽如宝石,有些星星不时眨着眼睛,如在眼前,放佛伸手可摘,偶尔有流星飞过,划向遥远的天际。秋天农活丰富:家家户户院子里堆满了已收获的芋头,生姜,山芋,芋头叶、生姜叶,山芋藤堆成小山,空气中弥漫的满是秋天的收获味道,满足陶醉踏实。
赵师娘家没有半分地,她来路不明,能够安居,已是善待。
所以,日常的生活,她唯有靠接济与偷摸。听母亲说她白天一般是下午在地里晃荡,看脚力与精神,好的'时候,可以晃荡到周围其他庄子的地里,就像到自家地里一样,挖点山芋,拔根萝卜,扯点青菜,今天是张家的,明天是李家的。种地的庄户人家,几乎没有人表示有什么不妥,赵师娘也是个可怜人。
有几次,我在田野回家的小路上,碰见过她几次。她弓弯着身躯,身后背着沉甸甸的草捆,她是拾草回家。草用来生火做一日三餐,用来铺盖加厚草床,用来做成几个草凳,可是她没有稻田麦地,自然只能去到平原上去拾散落的草。
她被逮住的那个晚上,是不是她家的孩子半夜嫌草床寒冷,半夜惊醒,做娘的披衣起床,果断夜窃;抑或是她白天未能拾到多少草,明晨早饭的柴火没有着落;又抑或是她想一劳永逸,身体疲倦,吃不消庞大的草捆如小山压顶?不知道那夜她绕着庄子转了几圈,每家都有大草垛,随便哪家她都可以使劲往家里运,偏偏她偷了瞎三家的,庄子上出了名的小气鬼。
偏偏,是夜,露重,夜寒。
瞎三,起来解手,乡村人眼力极好,称呼他“瞎三”不是因为眼力不好,而是认为他心瞎,喜欢张狂尖酸,追逐无聊是非。
彼时,赵师娘正趴伏在草垛上,使劲拨草,瞎三猛一撞见,以为啥鬼怪之类,魂飞魄散,拔腿奔逃的时分被脚下砖头绊倒,更加惊慌失措,以为是鬼追来了,呼哧呼哧喘气声惊动了正在偷草的赵师娘,据说她不慌不忙地嘴巴里叼着红红的香烟,深秋的夜里,也是冷的,瞎三说是都看到香烟缭绕,这情景不比被假想的鬼追逐好几分。
瞎三怒从胆边升,扯起嗓门就高呼小叫:赵师娘放火烧草垛了,赵师娘放火烧草垛啦……火是里下河最忌讳、最害怕的词语,人群瞬间像潮水一样从庄子东南西北汹涌而至。
赵师娘惊呆了,她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面对几乎是全庄子的人:
她嗫嚅着,说出来一句流传十里八乡的话:夜里乘凉的。
庄子男男女女先一片寂然,随即哄笑跺脚。
赵师娘偷草——夜里乘凉,从此流传开去,什么意思,自己咂摸。
儿 女
赵师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丈夫,我没见过,也从未曾听说过。
三个孩子自然都是野蛮生长。大儿子摸样倒也周正,只是脸上呈现出倔强不逊,在15岁时候,就离开赵师娘,离开小茅屋,离开小庄子,到距离36里水路外的兴化县城去寻找外面的世界了。刚开始,时不时听说有各种各样的糖果、水果、糕点捎带回家,再见赵师娘,发现偶尔头发不支楞在头顶上了,甚至于走在庄子的街上,她居然有些笑容了。然而,好景不常,很快就有消息传播开来,大儿子在城里犯事了,惹上了牢狱之灾,具体事件,乡村的人无从知晓,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个庄子的人碰见聊天,大多以为题材,叹息怜悯一番,生活劳作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只是可怜的赵师娘瞬间焕发的亮色换来后来永久的沉闷,渐渐地,庄上人都不大看见她出门了。
她的女儿开始接手妈妈过去的劳作。那个二儿子有些痴呆,常年拖着鼻涕,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的女儿很快被磨炼成家里的支柱。女人勤劳是天性,只是缺乏了善良与慈悲。
那是有一阵子,农村里开始灭狗行动。罗四家的黑狗养了5年了,通人性,护家宅,明是非,迫于上级命令,罗四放走黑狗,可忠心的狗又走回家,罗四泪水涟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赵师娘女儿挺身而出,说:交给我。我没亲见,只听说:她家吃了可怜的黑狗。
从此,我深深厌恶她。
关于赵师娘一家的消息,我不再关注。
再后来,经历人情冷暖,回到庄上,赵师娘一家已经暴发了,被大儿子接到兴化城里享福了。
卑微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在儿女家享福,算是人世的甘来么?